我国传统汽车产业曾因“以市场换技术”策略失措,导致创新能力不足、核心技术缺失,新能源汽车一度被认为是实现“弯道超车”的良机。但电池自燃、汽车“缺芯”、自动驾驶事故等,也让公众不禁怀疑:我国汽车产业能实现“弯道超车”吗?
为打造世界级新能源汽车技术创新高地,科技部和北京市共同推动成立了国家新能源汽车技术创新中心。近日,国家新能源汽车技术创新中心主任兼总经理、中国汽车芯片产业创新战略联盟秘书长原诚寅接受了《中国科学报》专访,就我国汽车产业发展的热点话题进行了全面解析。
中国科学报:多年前,我国汽车产业奉行“以市场换技术”策略,最终被证明行不通。“以市场换技术”对我国汽车产业造成了哪些影响?
原诚寅:
“以市场换技术”的发展之路,我们已经验证过了,我认为,简单的以市场换技术之路是走不通的。我们只换来的是一些工程、制造或简单的应用技术,而应用技术是需要迭代的,没有基础的、核心的关键技术,后续就不可能推动技术的迭代升级。
“以市场换技术”,不是说拿市场就能换来技术,而是拿市场换到了去见识、学习这些技术的机会,但只有学懂、学通、学扎实,再学出新的变化去迭代,这样才能真正实现技术在你自己的手中。
“以市场换技术”导致大家过多地寄希望于快速通过市场开放来获取国外技术,后果是自己的核心团队、核心能力没有培养,就会让最好的发展窗口期、创新窗口期逐步失去。我们在传统燃油车领域,多年来没有自己的关键核心技术,也始终没有机会跟世界顶级水平相提并论,还是落后于他人,还是处于跟踪阶段。
“关键核心技术是要不来、买不来、讨不来的”,是要靠自己研发出来的,目前我国汽车产业已认识到了这一点。通过分析汽车产业的“卡脖子”技术,我们发现我国汽车产业欠缺的多是基础的器件、基础的软件、基础的材料和基础的工艺及装备。
在新能源汽车上,我们没有简单走“以市场换技术”的道路,我们是用市场培育自己的技术和产业,因此新能源汽车方面跟国际的差距就没那么大,而且很多领域已经走到了国际领先水平,比如说动力电池技术、智能网联技术等。大家在吃了亏以后,还是学到了一些东西。
未来,中国新能源智能汽车将进入到下一个发展阶段,中国从市场大国变成了应用大国,我们有了更多的应用场景,围绕应用场景将有更多技术的孕育、孵化和突破。在这个模式下,我觉得未来国内自主的团队会有机会更多地通过跨界、机制创新,实现创新能力提升,并进而增强基本的硬核实力。我认为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发展的。
中国科学报:近几年来,国内自主车企不断发展壮大,并实施了多起国际并购,希望换取高新技术。通过跨国并购的策略,能否实现汽车产业的技术跃升?
原诚寅:
前几年,吉利成功并购沃尔沃,我觉得这个在合资车企里相对来说运营还是比较好的。当然,吉利并购沃尔沃,不是简单地从沃尔沃学技术,而是大家有机会坐在一个平等的地位,共同开发、共同研究,从而实现大家的共同成长。
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新能源汽车应用市场,国外没有这么大的市场、这么多的场景,从这方面来说,跨国并购是有意义的。我们要用市场来培育技术,所以跨国并购中我们相对来说主导权更大一些。未来几年呢,整车企业跨国并购不会很多,但零部件企业的跨国并购会增加,特别是中国的资本整合国外的零部件产业,我觉得这个趋势已经很明显了。大家同步在发展,而中国的市场、中国的资本的运作能力还是很强的。
跨国并购最大的挑战,是我们买到了它的壳、没买到它的瓤,买到了他的身子、没买到的心。在跨国并购中,怕的是对方把它的实质性技术、实质性团队都掏出去了,最后就是一个甲壳,重新包装卖给你。
什么是买到了身子没买到心呢?是我们买到了对方的团队、业务,但是我们没有真实地在企业管理过程中发挥更大作用,不能够融合进来,不能更好的为我所用,而只是做一种财务的并表。这种情况下,跨国并购其实意义不大。
真正的跨国并购,是希望双方即国内国外的团队能融合到一起,而且双方团队能齐心协力地干一些事情,推动技术的迭代升级。
这样的成功案例确实还是少了一些。例如,现在很多集成电路、芯片企业,也在做跨国并购,中企变成了大股东。但所有的经营团队,所有的决策,甚至核心技术开发仍都在国外,并购只是一个财务并表的过程,我觉得这样价值和意义就不大了。
通过跨国并购,一定程度上也会提升国内企业的国际化能力,有利于技术、产品在国际上的推广。这要看跨国并购中双方的合作模式,是不是形成了更高效的合作机制,是不是能实现无缝衔接?我们也看到过,有些跨国项目合作得很累,往往是一张皮里两个瓤,合作里头基本上没有接轨。
所以跨国并购是否成功,在于被收购的外企能否变成我能管理的企业,它所掌握的核心技术是否能真正为你所用;如果仅仅是财务报表的并表,那就是另一回事了。
中国科学报:新能源汽车曾被寄予厚望,曾被认为是我国汽车产业实现“弯道超车”的机遇。您是否认同“弯道超车”的概念?我国目前新能源汽车产业发展的现状如何?
原诚寅:
老实说,我们现在也不太提“弯道超车”了,我觉得现在更多的是从“并跑到领跑”。说的是“弯道”,要走捷径,但是我觉得“卡脖子”技术、基础技术和科学研究是没有捷径的,你该干的还是得干。
我们提出发展新能源智能汽车,是因为我们判断到了未来的市场,现在要加速培育适应未来市场的一些新技术,让我们朝着未来方向走的时候目标更明确、资源更聚焦。
中国新能源汽车产业规模应该说是世界第一,市场化程度也非常高。未来几年,新能源智能汽车领域参与的人会很多,但也面临着洗牌。市场规模越来越大,也会使头部集中的效应会越来越明显。现在新能源智能汽车领域的企业有几十家,还是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阶段,还没有显现出头部聚集的效应。我估计再过两三年,产量规模达到300万辆的时候,会有些大鱼涌现出来,会出现大鱼吃小鱼,或者小鱼基本扛不住的局面。
但现在也要警惕两个现象。一是同质化竞争,大家的产品都差不多,不同厂家没有很突出的特征。二是人才的匮乏、对人才的高度渴望,导致行业人才团队的建设有点拔苗助长。新进入这一领域的人才没历练几年,就被给予过高的薪酬,导致人才不踏实,来来回回跳槽,沉不下心来扎扎实实地做技术研究,导致车企的产品宣传效果高于实际效果,博眼球优于涨实力,弄一些花哨的名词,技术本质没有明显的提升,这对产业来说是有一些负面影响的。
中国科学报:近年来,互联网大佬如百度、小米等纷纷涉足汽车产业。造车新势力加入汽车产业,会带来哪些影响?
原诚寅:
目前,国内的车企还是有点多,我感觉最终我们整车企业不会有那么多品牌,未来还会进一步压减。而从产业健康角度来说,也应该是趋于集中会更好一些。例如在日本,最大的车企就只有三家,法国、德国、美国等莫不如此。所以我觉得目前我国的车企还是太多,没有形成集聚效应,还是存在重复投入的现象。
现在新能源汽车购置补贴退坡,并进入了第二轮造车高峰。原先是一些传统的互联网企业的人出来创业,单打独斗,例如理想、小鹏等车企都是这种创业类型;现在是一些互联网经验很强的企业来造车,如现在的小米造车、百度造车等,很多明星企业开始涉足造车。
这是有积极作用的,意味着未来的服务、极致体验、“新四化”,都会投入更多的资源,因为未来一定是跨领域的合作。未来的十年二十年,互联网企业造车会持续成为中国产业发展的热点和特点,会吸引大量的资本和优秀的人才。从这个层面来说,国内的新能源智能汽车发展是优于国外的,国外没有这么好的资源集中度。
互联网企业带来了更多的是生态的概念,不是简单的产业链和供应链的问题,我觉得它会带来更多的场景的创新,更多的服务诉求,更多的数字化、智能化。
另外,这样一些互联网大厂的加入,会促进自主车企品牌的影响力塑造,会给车企带来更多的品牌关注度。同时,如果互联网大厂能够带来零部件企业,也会成为车企品牌的一个支撑。
中国科学报:特斯拉进入中国,并在我国新能源汽车市场占据较多份额,有人说是“狼来了”,会重回“以市场换技术”老路,对产业培育造成不良影响;有人说是“鲶鱼效应”,促进国内新能源汽车产业竞争升级。您如何看待?
原诚寅:
我认为特斯拉进中国,对中国汽车产业发展是有帮助的。它是一个“鲶鱼”,它带来了竞争,不然我们可能还停留在传统汽车产业发展之路上,还是按传统的营销模式、传统的制造业秉性、传统的供应链管理流程在做新能源汽车产业。但是特斯拉逼着我们去改变,它给我们做出了示范:互联网造车应该怎么造。我个人觉得对我们来说是利大于弊的。
目前,特斯拉的市场份额明显高于国内的车企,这必然会挤压国产品牌的生存空间。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,现在不可能再搞封闭发展了,应该主动接受特斯拉进中国的现实。国内车企只有直面与它的竞争,在与它的竞争中逐步成长起来。谁比我强,我就不让它进来“玩”,那只能是咱们自己越来越弱。因此,大家要理性地面对特斯拉的竞争。
特斯拉目前积极实现本地化、国产化,也会带动国内的零部件企业的发展壮大。总体来说,特斯拉还是非常注重市场化的,提出了让客户有更高的满意度。我觉得它也给国内车企带来了很多新的意识、新的理念、新的概念,国内车企也从特斯拉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,不然的话国内车企还是在传统的路子上发展。
值得注意的一点是,有人认为特斯拉进中国的时候,获得了比国内企业还多的优惠。因此我们在招商引资的时候,要强调国内国外项目的公平。许多企业其实不需要你对它有多大的倾斜,只是希望构建公平的竞争环境就行了。
中国科学报:最近一年多的汽车“缺芯”现象,给我国带来哪些启示?应该如何来破解这一困局?
原诚寅:
最近一年来的汽车“缺芯”事件,让我们意识到,要加快围绕我国汽车芯片重大需求和瓶颈短板,开展产业链上下游供需信息衔接、行业标准制定、关键技术攻关、核心芯片研制、工艺封装研究、产品评测认证、汽车电子电控通用基础硬件平台研发、整车产品集成应用等。
同时,要加快建立技术成果转化与产业化平台,建设汽车芯片人才梯队,建成自主汽车芯片创新和产业生态,重点培育龙头企业实现产业聚集和协同发展,加速形成具有全球影响力的汽车芯片产业集群,实现汽车芯片的国产替代和国际开拓。
汽车芯片的链条很长,从材料到设计,从光刻到封测,是环环相扣的。最近几个月的“缺芯”问题,卡在了封测上,主要是马来西亚地区的封测厂停产。所以即便是晶元生产出来了,封测厂一停,也会影响芯片的供应。我的看法是,快的话到明年年中,慢的话得到明年年底,汽车芯片才会恢复稳定供应。
从另一方面来说,现在也给国内自主芯片企业提供了一个机遇,得以有机会把自主芯片产品纳入到大厂的芯片供应链里面。以往,国内的芯片企业都被国外的主流芯片企业“卡”住,如果不缺芯,谁会来采用国产的芯片?现在,包括国内企业在内的众多车企,也会因为缺芯事件,跟国内自主芯片企业有更多的合作和联合的机会。
中国科学报:在自动驾驶方面,时不时有安全事件曝出。您如何看待目前汽车自动驾驶技术发展的处境?还有哪些问题亟待解决?
原诚寅:
我认为,自动驾驶现在还处于一个成长阶段,还没有说哪一个技术路线完全成熟,还处于试验、验证阶段。
我们要科学理性面对自动驾驶的问题:一是自动驾驶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;二是自动驾驶过程中出现的问题,要理性看待;三是车企也要有负责任的态度。
自动驾驶发展过程中,肯定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。就像新能源汽车,发展之初也出现各种问题,包括电池自然等。但不能因为出现问题就不去面对,就否定往这个方向发展了。当然,车企也要负起责任来,发现问题应该及时召回,解决缺陷问题,而不是说把老百姓当成“小白鼠”。
从技术角度来说,目前国内自动驾驶进入L3级别,应该没问题,现在许多车厂的展示都已经能做到L3级别了。但是进入L3级别后,面临比较大的伦理道德问题,一旦出了事故,应该由谁来承担责任?在L3级别以下,出事故是人承担责任;但在L3及其以上级别,出事故了则车厂要承担责任。在伦理道德没解决的前提下,谁都不会说自己的车已经达到了L3级别。这就不仅仅是技术的问题了。
事实上,自动驾驶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安全,只能做到相对的安全。尤其是在未知的不安全场景下,自动驾驶也只能做到相对的安全,比如与人比起来,自动驾驶能够比人工驾驶更安全,比已有的安全方案更安全。
此外,自动驾驶也是一步一步发展的。先期要把辅助驾驶这条路走明白。辅助驾驶过程中,有哪些需要加强风险管理,哪些需要厘清责任确认,只有这些问题解决了,才能逐步延伸到初级自动驾驶、再到高级自动驾驶。
中国科学报:我国在新能源汽车技术创新方面,哪些走在了世界前列?哪些方面还有较大差距?下一步技术创新的建议是什么?
原诚寅:
我觉得,电动化技术方面,国内还是有一些优势的。不过我们也做了梳理,新能源汽车几个核心方面我们现在存在明显的劣势。一是芯片,二是车用软件(如OS),三是一些关键基础材料和设备,比如燃料电池的隔膜、燃料电池发动机里的阀、功率器件、驱动系统的轴承等,我们都还存在一些差距。
要解决这些“卡脖子”问题,就要打破原有的创新体系,研发要耐得住寂寞。现在许多创新都是假创新,我们要做实实在在的真创新。国内企业要加强在一些基础的、前沿性的技术上的创新布局,实现一定的技术先进性,才能保持未来在国际竞争中的优势。现在大多数企业是跟随能力强,而不是自主创新能力强。
此外,也要强化上下游的结合,强化创新生态的完善优化。
中国科学报:目前国内如电池、整车等方面,已经出现了一些龙头企业,并在资本市场受到热捧或“爆炒”。应该如何理性看待这些现象?
原诚寅:
资本市场的火热有一定的必然性。因为资本看的是产业的未来,看的是十年后产业发展的规模。例如特斯拉的市场要高于宝马、奔驰的市值,是市场看到未来特斯拉卖到一千万辆车的时候,它的市值能值多少。
企业在资本市场上的成功,也一定程度上会带动企业在研发方面的投入。从目前来看,光靠企业的利润来支撑其研发,是很难的事情。通过资本市场的认可,企业获得现金,有助于企业研发和可持续发展。不断完善的资本市场,也会对新能源智能汽车等实体产业带来支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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